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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婀娜地屈膝,双手娇柔倚在脸侧,提气念白出细长的一段戏语,“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
她忽然没了瑰丽的颜色,呆呆站在一片暗中,喃喃呓语:“红阑干……”
一片茫茫的寂静将她掩盖。
1
民国十五年,也就是公历的一九二六年,秋兰遇到了商廖。
那年八月,北伐势头正盛,如这夏日的热浪一般要将中华大地席卷。可那毕竟是远在武汉的事情,素来歌舞升平的大上海与旧时无异,尤其是在暖香弥漫的烟花巷里。
秋兰年方十七,从小便被卖到这二等妓院别云班里。
她初长成,颜色艳丽无双,总爱穿着娇媚的桃红色布衣,一双凤眼光彩火辣,嘴唇擦着最出挑的红。
商廖初遇她时便打趣她,“你该叫小桃红,不该叫小秋兰的。”
妓女同嫖客的情义,无非是一个为财,一个为色。
秋兰则不然,她以为自己同商廖是有真情义。即使如今她身处在漆黑一片的小柴屋里,商廖不知去了哪里,她依旧毫不怀疑真情义会有假。
初遇那日下着小雨,秋兰在院中绣花鞋。
院口忽走进一个面生的公子哥,他身量细高,穿着考究,柔软黑发下是白净的脸。他五官生得极好,俊且美,像是精细画出来的。
秋兰眼睛一挑,朝他送去一个缠绵的眼波。她嫣红的嘴唇微微张开,齐整的白牙咬着红丝线,她将一团红线嚼烂,点到为止地垂下眼睛。
富贵的公子哥果真往她这走来了。
院中的“茶壶”即刻迎上来,照着妓院的规矩,笑容可掬地道一声:“二爷!您来啦!”
他掏出几个大洋付了“开盘”的茶资,便着急地想要上来同她说话。可随着“茶壶”的一句高喊:“看厅”,霎时间,软玉香兰的美人涌出了十数个,排排列好,任他挑选。
他一时眼花缭乱,正迷蒙间,他听见那个桃红衣服的小女子轻轻咳了一声。
只见她理一理自己的裙摆,露出裙下那三寸莲钩,她小脚缩一缩,蹴一蹴,若隐若现之间香艳无比。
秋兰自小学的狐媚本事是极佳的,她又肯卖弄,当即勾得这公子哥上前和她说话:“你是飞燕转世么?”
“我叫秋兰。”她大大方方抬起头,绽开一个明艳的笑。
那时间,天地失色,凭谁来,也比不上她这一个笑。他蹲下来,与她齐高,“我叫商廖。”
“我知道。”她抬手打一下他的胸膛,仿佛是撒娇一般。
那时秋兰并不知道商廖是何许人,这是哄男人高兴的功夫,可她若是知道,定会是真的高兴。
商廖是财阀商家的小公子,风流多金,也是上海滩有名的情债王。
她知道时,也未有任何的惧,她为钱财卖笑,从未要付出真心,故她从不担心谁人欠下她一笔情债。
商廖很迷她,天天都来,她游刃有余地同他打情骂俏,不过一个月,就多了十几件贵重的行头。
秋兰似一团烈火,将商廖烧得意乱情迷,也每每都将商廖的钱包烧个精光。
2
秋兰或是从那时开始变的。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机子播着唱片,悠长的调子在空气中慵懒地漂浮着。
她侧躺在床上,跟着哼了几句,手中打着蒲扇,将一阵阵香甜的风送到商廖身上。
“秋兰,你唱歌真好听,我带你去录张片子吧。”商廖闭着眼,靠在她柔软的身子上。
“我一个不入流的人,录什么片子?”她蒲扇停了一下,又悠悠地摇动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他皱起眉,忽然睁开眼,极不高兴她轻贱了自己,“现在是民国,人人平等,我就要带你去录片子,我看谁敢看不起你。”
“呸。”她啐了一口,爬起来坐好,拿背对着他。
看见她生气了,他也坐了起来,从后揽住她的肩,“生气做什么?我还要娶你呢。”
“胡说八道。”她闷着声,低下头。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扳过秋兰的身子,含情脉脉地直看着她的眼睛,“你要是不信,便钻到我心里看看。”
说着,他便抓起秋兰的手贴到自己的胸膛上,秋兰一把推开他,嗔怒道:“再说胡话,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她眼中秋波茫茫,连发怒也变作了调情。
商廖笑起来,努起嘴巴要往她脸上凑,“我嘴巴烂了,那谁亲你?”
“臭流氓!”秋兰噗嗤一声笑,推开他的脸,不让他来亲。
“臭流氓!臭流氓最爱小秋兰!”他嬉笑着同她欢闹了一阵,两人打闹得床被糟乱,枕头中的白毛赛雪飞。
闹累了的两人躺在一片狼藉的床上,他贴着她的脸颊,在她耳畔深情款款地低语:“秋兰,你嫁给我吧,此生我就爱你一个。”
她没有回答,不是不想,反倒是不敢。
嫁给他,就算是不做妻,做个姨太太又怎么样,照样是锦衣玉食的下半生。可她那颗心太金贵了,她不敢捧出去,若是一不小心摔碎了,她还如何做妓女,她还如何为钱财巧笑倩兮。
商廖没能教她答应嫁给他,可很快便付足了梳弄的钱。
结过线头,吃过合酒,点一对大红蜡烛入了洞房,没有那一纸红叶之盟,没有那一册明载鸳谱,可也算是一堂缔约,良缘永结。
从此他只是她一人的嫖客,她也只是他一人的妓女。
那夜秋兰动心了,她泼辣风骚,与无数男人都打过情眼,说过疯话。可一时间恩爱,她也奢望一生唯此一人,往后与他,至死方休。
只过了那一夜,她便醒了,不论商廖对她如何好,她也决意要做个无钱便翻脸的无情婊子。
她到底是以为自己心是最狠的,可不消几日,商寥柔情蜜意的浪又将她的心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日已入了秋,秋兰刚打着呵欠起床,她洗漱完了,穿着乱花簇拥的衣裳。也唯有她,能教那身俗艳的花无比好看。
商寥一早便来了,他兴致勃勃,抱着她的腰肢往门外走,“快和我走,过会儿赶不上电影了。”
“坏小子!你这样教我怎么走!”秋兰佯装发怒,可又抵不过他的笑,忍不住也笑起来。
秋兰长到十七岁,头一次坐小汽车,头一次进咖啡厅,头一次逛大商场,头一次看电影,都是和他。
商廖有花不完的钱财,早上给她买了一条黄纱小洋裙,到了午后看见橱窗里的另一条法式连衣裙,立即又拉着她进了百货店。
秋兰穿着那条裙子从试衣间出来时,商廖眼一亮,贪恋地看着她,“真好看。”
秋兰脸一红,只能骄横地呸了一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害羞和窘迫。
“美丽的小姐,你知道哪吒闹海么?”他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像孩子一样腆着脸笑了,“你把我这三太子的皮也扒了,筋也抽了,心也剜走了,我的魂都是你的了。”
“你!”她被他突来的情话哄得心中甜滋滋的,生气都装不出来了。
“你就别拧烂我的嘴了,还要留着喂你喝酒呢。”商廖毫不羞臊般,在大庭广众之下便如此说了。
秋兰不知为何自己也会脸红心跳了,她堂堂一把调情好手,却被别人戏弄了。可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恼怒,玩笑着抬手要拧他的嘴巴,“教你嘴甜,姑奶奶今天非要教训你不可!”
商廖一把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再甜也是小秋兰的。”
她的心忽然跳得极快,像是要跳出胸膛,飞到天宫上一样。
她感到自己才是死在哪吒手上的东海龙宫三太子,她的心被那暖洋洋的目光融化了,感情的浪拍打着理智的石头,最终将她卷入了情海之中。
3
有商廖撑腰,秋兰在别云班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
她如今是别云班最富贵的人,连老鸨也要看几分她的脸色。同她有过过节的几个妓女被善于献媚的老鸨卖去了臭气熏天的鲇鱼窝,剩下的不论年长年少,人人喊一口“秋兰姐”。
商廖今日送她九佰九拾九枝玫瑰,明日送她九佰九拾九支最贵的口红,她用不完,可她照单全收。
时值金秋,该是兰花最好的时节。
她香更怒了,心也更贪了,她不仅要商廖的钱财,商廖的心,她也要独独占有。
不出半个月,咖啡厅西餐厅舞厅,她都去厌烦了,商廖换着新点子哄她高兴。这日他将她打扮成个清秀的学生,说要带她去大学看看。
秋兰穿着一件薄呢子风衣,里边一条没花色的裙子,这素得教她不喜欢,可尽管如此,单调的学生衣服依旧掩不住她举手投足间的媚态。
秋兰不识字,转眼就忘了商廖带她来的是震旦大学还是复旦大学,她只认坐在旁边的商廖,倚着他令人安心的肩,再晒着秋日的暖阳,在讲台上老教授的絮絮叨叨中浅眠。
商廖不厌其烦地替她撩开黏在湿润口红上的头发,她闭着眼一笑,“你给我好好听课。”
“你不听,我就不听。”商廖开一个玩笑,她果真坐直了身子。
只见她手偎着脸,凤眼悠悠一眨,一眨,风流多情便在眼中招摇起来。
秋兰就是听了,也不大听得懂,还是商廖耐心地一句一句教她念:“浔阳江头夜送客。”
“浔阳江头夜送客。”她照着念一句,勾起三寸金莲厮磨着他的腿。
“别闹。”他一笑,又念一句:“枫叶荻花秋瑟瑟。”
“枫叶荻花秋瑟瑟。”
商廖教她念了一遍,问她:“你记住了没?”
“鬼知道在讲什么,凭什么要记?”她哼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蔻红的指甲。
“这诗叫《琵琶行》,写的一个琵琶女,年轻时才艺双馨,风光无限好。后来她年老色衰,没人再喜欢她,她只能嫁给一个不爱她的商人,日日守着空船。”
“那是她傻!”秋兰唯此一句评说。
“你不傻?”他笑眼弯弯,点一下她的额心。
“我才不傻,我有你呢。”她一下抱住他的手臂,甜甜地笑起来。
秋兰虽然没有上过学,可脑子灵,她编了一个调子,没几天就学会了唱《琵琶行》。商廖躺在榻上抽大烟时,她就声音娇柔地唱。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这是琵琶女最快意的时光,她唱来也觉得快意,她是怒放的秋日君主,才不会落得琵琶女那般的悲惨下场。
商廖说到做到,果真带着她去唱片公司录了一张唱片,于是不必开口,她也能听到自己伊伊呀呀。
她听得烦了的时候,才想起,商廖已经三天没来了。
秋兰发了天大的火气,就差把屋子烧个干净。商廖匆匆赶来时,她却又委屈地扑进他的怀里,“你死了是不是?”
“不死,不死。”他温声道。
“你怎么不来!”她咬着牙,泪流了满面,搅浑了脸上的香粉。
“父亲交了些事情给我,隔几日还要出趟远门,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他拂去她脸上的泪,朝她笑着:“我给你带水晶项链回来,好不好?”
“你骗我!”她犹疑的一声娇叱。
“心肝宝贝,我怎么敢?”他抱她在怀里,当夜宿在了别云班。
商廖还是去了,他回来时已是秋冬相交之际,他照着约定给秋兰带回一条水晶项链。
秋兰自然高兴,可她不知道,她不过是沾了另一个女子的光。深住在别云班里的她怎会知道,商廖这些日子同别的女人去北平玩耍,欢好无限。
商廖依旧三天两头来别云班,秋兰不知自己已被骗了,她还嘲笑着琵琶女,她还想独独占有他的心。
4
商廖又有七日没有来了,秋兰痴痴等着。
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告诉了商廖,他极高兴地说要回去同父亲说,可他一去未回。
上海下了好大的雪,铺出一片银装素裹。雪夜里烟花不断,鞭炮齐鸣,元旦到了,人人都在喜气洋洋地庆贺,只有她孤零零坐在屋里。
这一屋子华丽装饰,像玉笼一样,而她便是商廖养的金丝雀。
她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子,空洞的身音在屋里回荡:“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又隔了七日,商廖依旧没有来,她再不能忍了。
老鸨陪着秋兰,她冲到商家宅子门口(原题:《琵琶行》,作者:蒋见深。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众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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